张镝
一丝丝寒意在空气中飘荡,若有若无,淡淡的,浅浅的。如得号令,辣椒家族上下纷纷行动。嫩娃儿们攒着劲儿生长,不弃白天,连缀黑夜。还是一朵小白花的也赶紧冒出尖儿,先是翘出绿色的椒尾,再长出整个囫囵身子;已经成形的辣椒则加厚了表皮,长实了籽儿,一层层褪掉青涩与幼稚;青里透着紫的,加重了红色素的比例,不惜变得蜷曲些短小些,谁说来着,浓缩的皆是精华?
随着肉质增厚,辣椒们越发红到极致,红里带着甜。那些个红艳艳的,红得没有一丝杂质一丝青涩一丝晦暗,具备最旺最足的红,红到成为红色抛物线最高之巅后,多了一把老成持重。
寒气的威慑看似无意,却乖乖地滤去了辣椒许多水分,用于炒菜、晒干,或剁成红辣椒,都是极佳的品质。而我觉得它们最好的去处,是变成剁椒,那样可以让辣椒较为长久地新鲜光亮,更能凸显辣的英雄本色。
一只只红透的辣椒从地里摘回。剪去鲜绿的辣椒蒂,堆放筐篮中,红得如朱,艳得似火,看得人血脉偾张。这抹抹红色与人体血管里的流体相似且相通,能飞速腾起一股无法抵挡的激情。众多的辣椒堆集于水龙头下,经过流水的冲洗,坠着晶莹的水珠,那份妩媚多姿,惹得多少人垂涎欲滴,也足以把时光留住,让轻风忍不住深情地停留一会,轻轻地送上一个吻。阳光全然理解了它们的归处,伸出滚烫的舌头,温柔地舔去辣椒身上的水珠,也带走了红椒肉质的部分水分。
浑身清爽干净地卧于砧板上,或被丢进竹筒里,辣椒迎来了菜刀或铲刀的刀光剑影。菜刀起起落落间,辣椒由长变短,由短变碎,星星点点,每一点都泛着光,透着灼灼红意。
雪白的食盐小颗粒纷纷扬扬飘洒,光亮鲜活的红椒以细小的刀切面饱吸着盐分的加入,不知有没有感知凤凰涅槃前的考验。光有辣,人们难以接受,而食盐可以镇住辣,或者说咸是辣的黄金搭档。盐的到来,辣椒身体里跳动的、活跃的、无法无天的辣被吸收、中和、改善,甚至有点情意缠绵起来,辣已经不完全是辣,辣的滋味由单调变得丰富。
剁碎的红椒丁簇拥着,红得像火,鲜艳而明亮,被请进坛子、瓶子、罐子里。压实、密封,置于阴凉干燥处。又或有豆豉、蒜末、干刀豆、白糖等加入,分门别类,一瓶瓶、一罐罐、一坛坛地摆在幽静处,开始一场漫长的等待。
辣与咸,在密闭空间里,相互渗透、吸收、改变,一丝丝辣味被浸染、催生,发酵,一丝丝咸味被攻破、分解、更新。在人们肉眼看不见的幽微里,剁椒慢慢变软,原始野蛮的性子被撕裂、重整、奔突、调和,一层层深入,一寸寸变化,由表入里入心,直抵灵魂,真实与梦幻,清澈与迷糊,彼此交换,持续不断。
一周过去,漫长如西天取经。瓶盖被拧开,剁椒被舀出,一股好闻的剁椒味欢蹦乱跳地蹿出来,撞人鼻息。此时的剁椒,已然少了进瓶前的桀骜野性,但色泽依旧鲜活,模样变为柔和,散发着丝丝缕缕不可忽略的酱香,以被切碎时清清爽爽的红色点状或块状,呈现于人们眼前,已然成了即可食用的剁椒,或说剁辣椒。
什么也不用准备和搭配,就着筷子,只要取一点点置于舌尖。一缕时光辗转岁月悠长的滋味就会席卷身心。这才发现,原来像是历经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跋涉,辣椒和盐,以一加一大于二的洪荒之力,深度融合、精进、变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直至分不出彼此,已然抵达一种意味深长的境界。此时,味蕾发现了熟悉,记忆听见了呼唤。深情的呼唤声里,烟火蒸腾,映照出慈母的脸庞。
华丽转身为剁椒之后,撒于蒸鱼头,与另一边用小米椒敷撒的鱼头摆在同一个大盘里,号称双味鱼头。一鱼两味,这道菜让人欲罢不能,经久不衰。搁一些在面碗里,面条鲜辣生津,既辣得痛快,又没有突破那种不可以接受的点,有如女歌唱家的高音,高似天籁,却绝不刺耳,反而觉得余音绕梁。于是有些人家常将剁椒摆于餐桌一端,不吃到瓶子见底不挪窝儿。芋头蒸牛肉时可以放一点,香干蒸油渣时也可以放一点……至于加了豆豉等其它配料的剁椒,各为一绝,由不得人不喜欢。
欢喜间,剁椒就这样星星点点地,渐渐融为嗜辣者的生命底色,热情似火,不畏艰难,全身心地拥抱生活,融入生活,直将生活演绎得活色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