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之心|文脉长沙
王开林
壹
世人所标举的晚清“中兴名臣”,榜上有“曾左彭胡”之目:“曾”是曾国藩,“左”是左宗棠,“彭”是彭玉麟,“胡”是胡林翼。四人之中,曾国藩与左宗棠功高名重,可谓妇孺皆知;彭玉麟早年任湘军水师统领,屡建奇勋,暮年他出任钦差大臣,赴粤督战,坐镇帷幄,决胜安南,中国近代史很难漠视这位老英雄;唯有胡林翼,当时为天下所推重,名望之隆,并世无几,只因尽瘁于国事,年方知命,功业垂成,竟尔撒手,于是也不免给后人留下了些许的陌生感和神秘感。
《清史稿·胡林翼传》概述道:“林翼貌英伟,目岩岩,威棱慑人。事至立断,无留难。”传主堪称猛人和能人,就连曾国藩都向进士同年毛鸿宾坦承:“弟治剧之才不逮胡宫保(胡林翼字)十倍。”所谓“治剧”,即治理庞杂的政务,“治剧之才”可视之为化繁为简的才能,曾国藩果真是过度自谦吗?
徐宗亮撰《归庐谭往录》,记载了好几桩胡林翼的轶事。年轻时,胡林翼既是长沙府名公子,又是大才子,为人豪宕不羁,后来致力于政事,“口体之奉,未能如曾、左诸公啬苦也”,平日“餍饫极精”。这说明一件事,胡林翼是位美食家。他不像曾国藩,吃到肉汤炖大白菜就在书信、日记中津津乐道;他也不像左宗棠,随遇而安,碰上军营里开饭,就跟士卒搭伙就餐,不管菜品是荤是素,填饱肚子就算数。徐宗亮还说,胡林翼“游戏笔墨,无关轻重,然亦可仿佛其英姿磊落”。胡林翼驻军湖北黄州,有一天,他忧及军饷不济,士气低迷,就在公文纸上赋打油诗一首,钤上朱红大印,驰递各州县。诗为:“开口便要钱,未免讨人厌。官军急收城,处处只说战。性命换口粮,岂能一日骗?眼前又中秋,给赏更难欠。——惟祈各路厘局大财神,各办厘金三万串。”
中秋节快到了,给士兵发放欠饷,确属当务之急。这一纸“诗令”传递下去,不到半个月,送饷的船只络绎而至,有了钱,有了粮,军中士气大振。
贤人和常人有何差别?前者每每化难为易,后者往往化简为繁。胡林翼谑称厘金局委员是“财神”,后来,曾国藩也谑称为湘军主力供应钱粮的胡林翼是“老板”,倘若短缺了这位胡老板的接济,原本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湘军,恐难撑过最初的几道难关。
咸丰三年(1853年)十月,曾国藩迫不得已截留了江南大营的饷银,为此致书湖南巡抚骆秉章,信中有这样一段话:“论天下之大局,可以通南北之咽喉者惟楚,可以制金陵之死命者惟楚,可以转粤东之饷道者惟楚。”楚地以鄂省为重心,湖北巡抚胡林翼的表现便极为关键。他的才智显然并不局限于后勤,他对军事的讲求亦深得要领,主要体现在他对地理、地形的了如指掌。胡林翼吩咐属官严澍森专治湖北、江西、安徽三省舆图,“凡溪港山阜,小路捷径,详细著明,某地至某地若干里,某村至某村绕出快若干里,用以行军。每乘太平军之虚,先据要地,而太平军用兵上游,不得逞”。他将这个经验推广到全国其他各省份,远及朝鲜、安南等藩属,这些地图统称为“胡文忠(胡林翼谥号)地图”。胡林翼还让严澍森搜集史籍中有关长江流域各省用兵的成败方略,分门别类,条分缕析,以证明地图之合理运用可奏大功。“以地图为棋盘,以兵略为棋子,浸久成书,遍及全史,此读史兵略所由滥觞。”胡林翼明悉大势,制定相应的策略:湖南乃湘军的粮库兵源,至关重要,为此必须以湖北为屏障,以江西为右臂,以安徽为左臂,实行扇形拱卫。这个策略使曾国藩有了较为稳固的后方和可靠的粮饷供应基地。打仗即打钱,曾国藩能够大有作为,多获展布,胡林翼于咸丰六年(1856年)出任湖北巡抚,乃是关键的节点。
在赵烈文的《能静居日记》中,曾国藩每回谈到胡林翼,都充满敬佩和怀念之情。同治六年(1867年)七月十九日,曾国藩对赵烈文说:“到(咸丰)九年与鄂合军,胡咏芝事事相顾,彼此一家,始得稍自展布以有今日,诚令人念之不忘。”胡林翼对曾国藩统领的湘军照应周全,经常雪中送炭,“以好兵好将惠人,而犹以‘皮匠’自谦”,曾国藩对他的感念绝对是由衷的。
同治六年九月初三日下午,曾国藩与赵烈文畅聊,起先是闲论三国事,话题为“孙权气象究好于曹操”之类,尔后赵烈文话锋一转,极口夸赞胡林翼,大意是:胡林翼颇得古人要领,金国琛因贫穷请求返乡,他当即馈赠千金;鲍超的母亲生病,他及时送去人参;为嗣子纳娶罗泽南的孙女,堂堂的封疆大臣甘做统将的晚辈;先前他曾讨厌刘蓉,继而折节改容相待。这些全都是英雄举动。假使他能够生在开国龙兴之际,一定堪比唐初大将李靖、徐勣和明初大将徐达、常遇春,可惜他没有遇到那样的时会!
一位英雄生不逢时,再加上只得中人之寿,这运气真是够呛。
贰
胡林翼自书楹联:“无欲则刚,有容乃大;虑善以动,强恕而行。”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当年,官文任湖广总督,既无文韬,又无武略,平生唯一的“长处”是做官,慈禧太后对其忠顺印象深刻,恭亲王也对其乖巧青眼相加。此公贪婪,留下铁证,同治六年,他从湖广总督调任直隶总督,家里的银子堆积如山,悉数搬运引人注目,就索性由亲人出名,在武汉三镇开办了九家当铺。要与这样的人合作无间,利国利军利民,胡林翼得有高超的心法和手法才行。
从咸丰六年到咸丰十一年(1861年),湖北巡抚胡林翼与湖广总督官文共合作了五年。督抚同城,最难的事情是彼此协调。起初,胡林翼与官文多有抵牾,后者没少给前者小鞋穿。换了别人,多半会结怨生隙,内耗,硬顶,窝里斗,胡林翼顾全大局,其回应颇具示范价值。
胡林翼深知,他肯分利给官文,官文才肯分权给他,各取所需,督抚和谐,湖北的政务、军事便能在正轨上运转顺畅。
《湘军志》写到胡林翼主动与官文修和,可谓要言不烦:“方南北岸之分军也,督、抚未相见,将吏各有所统,颇构同异……林翼叹曰:‘师克在和。此何时哉!’既渡江,见总督,下令僚属曰:‘督抚相见,前事冰释,敢再言北岸将吏长短者,以造言论罪!’官文闻之,大欢。林翼又以盐厘月三千金充督府公费,两人约为兄弟,故军政吏治皆林翼主稿,官文画行。有言巡抚权重者,一无所听,而巡抚亦谨事总督,推美受过。湖北富强基于此。”
咸丰九年(1859年)十月,曾国藩回复老友冯卓怀:“鄂中自瞻不暇,敝军仍有穷乏之虞。所幸官、胡两帅倾诚相与,饥饱与共,无复昔年龃龉情态耳。”督抚能化敌为友,和衷共济,受益的是两湖地区的广大军民。
相比而言,野史的补述显然更有趣。官文的妻子早死,有位如夫人专宠于闺阃,积年而成河东狮吼之势。官文为了讨好她,特意张灯结彩办生日宴,僚属均前往贺寿。有位新到任的按察使也去了,见官文是给小老婆做寿,便本能地绷紧了政治神经,产生了抵触情绪,朝廷命官哪能如此降格?这人性格耿直,大呼上当后,立刻索回手本,愤然撤退。那位如夫人当众折了面子,又羞又怒,哭闹着怪怨官文,没及早将她扶正,以致今日落得个丢人现眼。
在赴宴途中,胡林翼恰巧遇见那位退席的按察使,听他一五一十讲明原委,胡林翼微笑着竖起大拇指,夸赞他讲原则,有正气,了不起!可他的轿子并没有掉头,仍然径直前往官文邸宅,把祝寿活动进行到底。走了按察使,却来了巡抚,那位如夫人不仅将折掉的颜面悉数挣回,还赚得不少盈余,心下自然感激胡林翼侠义救场。没过多久,官文的如夫人正式上位,做了继室,并且主动拜胡林翼的母亲为义母。
此后,胡林翼在军政方面想要有所兴革,估计官文会掣肘,就先跟那位义妹打声招呼,让她大扇枕边风。她也乐得胳膊肘外拐,经常在官文的耳畔聒噪道:“你懂得什么打仗行文!你的才具识见哪一点比得上胡大哥,倒不如依着胡大哥怎么办便怎么办罢!”她竟成了胡林翼安插在官文身边的“特工人员”,这真有意思。一来二去,官文也乐得做个甩手掌柜,“引羊脂玉巨碗斟酒,偎红倚翠,借以消遣。军报迭至,公辄麾之曰:‘告胡抚台可也!’”……
胡林翼能够在湖北巡抚任上大有作为,多少走了“裙带路线”。这也是被逼无奈,清朝的国情和政情如此,大丈夫要建功立业,枉尺直寻,宜有所为。倘若志在兼济天下,而非独善其身,那么拘泥于细行琐德,就必然寸步难行。
胡林翼有忍耐性,有大局观。估计若是将他放在秦末的淮阴街头,他也能像韩信那样甘受胯下之辱。中国正派的智者主要分两拨儿:一拨儿只愿自洁,口口声声宣称“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存的是避世之意;另一拨儿则勇于自污,直呼“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存的是救世之心。很难简单地评定谁高明谁不高明,谁高尚谁不高尚,这要视各人的初衷和目的而定。纯粹从操作方面的难度来讲,后者显然更难把准分寸。
叁
清朝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文网严密,文字狱的打击面极宽,杀伤力极大,致使头脑清醒的读书人自求多福,纷纷钻进故纸堆,以考据、训诂为能事,经世之才消磨殆尽。道光年间,龚自珍在《己亥杂诗》中大声疾呼:“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以民不聊生的程度而言,晚清略胜于东汉末期,但以人才的数量多寡、质量高低而论,则二者相差悬远。胡林翼勉力所为即“引用一班正人,培养几个好官以为种子”,尺度放得较宽。其爱才之心溢于言表:“国之需才,犹鱼之需水,鸟之需林,人之需气,草木之需土。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才者无求于天下,天下当自求之。”胡林翼晚年在家乡益阳创办箴言书院,便志在培养人才。
太平时期,“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为害不显,沧海遗珠,并无大碍。然而多事之秋救死不暇,“得一人则重于山岳,少一人则弱于婴儿”,优秀人才是命根子,居上位者若无发现人才的慧眼,无选拔人才的良能,无重用人才的魄力,就简直与犯罪无异。
曾国藩奏荐沈葆桢,后者迟迟不行,久无动静,曾国藩忿忿之意形诸辞色,胡林翼致书调解道:“天下糜烂,恃吾辈二三人撑持,吾辈不低首求人才以自助,可乎?”他苦心维持大局,不惜放低身架,以诚意和耐心汲引人才。
说到识才爱才和善用人才,胡林翼的故事很多,有的非常有趣。当年,湖北保甲总局会办是候补知府续立人,此公为政以严厉著称,地方缙绅和老百姓对他颇有微词。某日,续立人出门办事,发现肩舆中放着一副对联,内容竟是骂他的:上联是“尊姓原来貂不足”,下联是“大名倒转豕而啼”。此联用典,上句隐去其姓,所谓“貂不足,狗尾续”,骂他是狗;下句隐去其名,所谓“人立而啼”,骂他是猪。身为堂堂湖北保甲总局会办,姓名竟被人恶意开涮,续立人出离了愤怒。然而撰联人匿名躲藏在暗处,这种挑衅令他很抓狂。续立人把这件糟心事告诉了胡林翼,请胡老板看着办吧。大敌当前,局势险恶,胡林翼身为巡抚,深知后方不能出岔子,更不能出乱子,续立人办事认真,竟有人发暗箭射他,此风不可长。于是胡林翼饬令捕快侦缉撰联者。过了两天,案子告破。续立人来到抚署,胡林翼见到他,立即拱手道歉:“此联乃某某所戏撰,彼有此美才,而令沉沦于下,是吾过也。已令其入幕为上宾矣。”剧情如此反转,续立人啼笑皆非,他还能抱怨什么?顾全大局要紧。胡老板求才若渴,爱才如命,与某某交谈后,确定对方为可用之才,就请他入抚署做幕僚,至于他的诽谤罪,当然一笔勾销了。
曾国藩称赞胡林翼“能以善养人,不仅以善服人,故才气之士易于服化”,他羡慕胡林翼幕府拥有众多人才:“台端如高山大泽,鱼龙宝藏荟萃其中,不觉令人生妒也。”有趣的是,曾国藩与胡林翼都喜欢网罗人才,也都惦记着对方幕府中的人才。咸丰十年(1860年)六月底,曾国藩回复胡林翼:“作梅兄之正直,可以辅我之德性,其恬淡,可以广我之胸怀,公幸无以大力夺去。公有星槎,德已不孤,何忍夺人所好耶?”陈鼐字作梅,邢高魁字星槎,均为双方幕府人才之佼佼者,曾国藩怕胡林翼挖自己的墙脚,赶紧声明在先。
曾国藩与胡林翼既是知心朋友,又是托命交情。咸丰十年十一月下旬,曾国藩写信请胡林翼为他代筹一营亲兵,配备帮带官两名。在信中,曾国藩开起了玩笑:“乡间种瓜、种豆有不甚兴发者,则向邻家另乞瓜种、豆种之佳者而艺之。今国藩向尊处讨帮带官二人,哨官、哨长十人,是乞将种也。”一部“老友记”中有此谐笔,令人绝倒。
清人唐文治对胡林翼有两句恰如其分的赞语:“此其量,江海之量;此其心,江海之心也。”唯有江海能吸纳百川,包容万有,这话是不错的。《清史稿》也对胡林翼识才、爱才和用才三方面的过人之处不吝笔墨,评价甚高:“驭将以诚,因材而造就之,多以功名显,察吏严而不没一善,手书褒美,受者荣于荐剡,故文武皆乐为之用。士有志节才名不乐仕进者,千里招致,于武昌立宝善堂居之,以示坊表……举荐不尽相识,无一失人。曾国藩称其荐贤满天下,非虚语。”
胡林翼举荐人才,竟能做到“不失一人”,难度之高,可想而知。
肆
当年,湘军水师拥有杨岳斌和彭玉麟两位统领,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虎将,分掌外江水师和内湖水师,因故失和,一度闹到彼此反目的地步。胡林翼发现两位并世齐名的湘军水师统领彼此不服气,并且矛盾有公开化和尖锐化的趋势,同袍内讧,乃是兵家大忌,此结不开,则祸患莫测,于是他赶紧出面,设宴调解。
胡林翼分别写信给杨岳斌和彭玉麟,邀请他们到湖北抚署商量军情。杨岳斌捷足先至,宾主握手言欢,彭玉麟后到,杨岳斌起身要走,胡林翼强行将杨摁在座位上,彭玉麟见此情形,也打算掉臂而去,胡林翼又强行将彭摁在座位上,只差没用两口大铁钉将他们钉牢在原处了。彭、杨二人相对无语,面露尴尬。胡林翼于是令手下设席开宴。方宗诚著《柏堂师友言行记》,对宴会的高潮部分有较为细致的描写:(胡林翼)酌酒三斗,自捧一斗,跪而进曰:“现在天下糜烂到如此地步了,国家仰赖二位大将和衷共济,支撑危局;如今你们势同水火,离心离德,又如何佐助中兴大业?”胡林翼说完,泣下沾襟。吴光耀撰《慈禧三大功德记》,亦述及胡林翼设宴于太湖军中,对彭、杨二公说:“平寇赖湘军,湘军赖水师,水师赖公两人,两人不协,奈大局何!”彭玉麟和杨岳斌都是性情中人,受胡林翼的至诚所感,当即心生愧疚,赶紧扶起胡老板,谢罪道歉,彭、杨二将毕竟不同于鸡肠鸭肚之徒,从此捐弃前嫌,和好如初。
在乱世,胡林翼格外留意将才。他治军武昌,所部以猛将鲍超一军为最强。鲍超这人,赳赳武夫,平日最爱面子。那时有一位姓俞的学政,任期届满,升为京官,胡林翼设宴为他饯行,因为鲍超功高望重,又是妇孺皆知的名将,就发帖请他作陪。没料到,俞某看不起武夫,席间竟然连头也不偏一下,故意不与鲍超搭腔,更别说敬酒。散了席,鲍超怒火中烧,跨马直奔军营,对左右嚷嚷道:“大家散伙算了。武官真他娘的不值钱,俞学使不过是拈酸之辈,竟然瞧不起我,这班家伙在朝中作威作福,我们干吗替他们卖命!”鲍超正狂呼乱喊之际,胡林翼已拍马赶来,不待喘息平匀,立刻安慰鲍超:“俞某少不更事,我要当面教训他,明天中午特设‘负荆宴’,请春亭(鲍超字)一定到场,我让俞某向你赔个不是!”鲍超心里再怎么窝火,也不好驳胡老板的面子,他应承下来。翌日,三人再聚,胡林翼使用翰林大前辈面目,直言责备俞某待鲍军门无礼,俞某只好勾着头颈,老实受训,诚恳认错。吃完饭,胡林翼提议三人换帖,拜为兄弟。俞某又踌躇,胡林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三人便互换了金兰之契。于是胡林翼对鲍超说:“如今,俞学使已是你我的小弟,就算有什么过错,不妨当面责备他,昨天的事,春亭千万别再芥蒂于心。”鲍超是个爽快人,酒入豪肠,心情大畅,把满腔的委屈和愤怒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胡林翼讲信修睦,待人出于至诚。咸丰八年(1858年),胡林翼推举大将多隆阿辖制江北诸军。多隆阿智勇双全,尤其擅长指挥马队,与湘军名将鲍超齐名,有“多龙鲍虎”之誉。让多隆阿节制鲍超,让鲍超听命于多隆阿,这件事换了别人做主难成,曾国藩也不例外,由胡林翼做主,就成了,还让他们合作,打了不少漂亮的翻身仗。即使中途也有些不愉快,鲍超难免“雄心郁郁”,胡林翼仍然力主事权归一,由多隆阿负责调度各军。从大局而言,这才是正确的决定,多隆阿既有将才,又有帅才,鲍超只具将才,尽管胡林翼非常欣赏鲍超,咸丰五年(1855年),鲍超还在长江边救过他的命,他用人还是凭公心而非私谊,这一点令人相当服气。曾国藩回复胡林翼:“不忌不足以为骁将,不妒不足以为美人,无足怪也。在下则护翼之,等夷则排挤之,为将常态,亦无足怪也。止难为阁下调拨耳。”多隆阿与鲍超互不服气并无大碍,只要他们都肯对胡林翼服气就行。
伍
咸丰十一年,胡林翼的病情疾速恶化,曾国藩忧心忡忡。及至初秋,胡林翼吐血增至二三百口,他写信告诉曾国藩:“病势已至八九分,深自惧也!”他写信给左宗棠,介绍自己的病情尤其详细:“贱病血稍止而咳有加,恹恹一榻,偶阅文书一二行,气即上冲,咳即大作。夜间稍合眼辄咳,欲耽半夜之美睡亦不可得,而百年之美睡又不即至,吾命穷矣。”
由于积劳成疾,再加上咸丰皇帝在热河驾崩,一番强刺激,胡林翼大恸呕血,他自知来日无多。八月二十四日,曾国藩决定派幕友欧阳兆熊和赵烈文二人于九月初一日“赴鄂诊视公病”。这两人都对中医颇有研究,但他们经验较少,担心难孚厚望,曾国藩为了打消他们的疑虑,“告以效则功在天下,不效决不归咎”。可惜的是,他们尚未启程,胡林翼已于八月二十六日深夜溘然病逝。九月十二日,左宗棠致书曾国藩:“咏公……频年劳心时局,抗志希古,惟日不足,晚更自晦其劳烈,以求有济,其心可敬,其遇可伤。事业未央,遽令殒折,未知彼苍何意也?回思平生辩驳之谈,深自悔恨。来示‘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可谓深知咏公者,盍即以此挽之?”
胡林翼猝然病逝,曾国藩感慨系之:“自(胡)文忠与江忠烈殁,而同事者鲜能一心。衮衮诸公,其所设施,仅见目睫,为之喟叹。”
同治六年七月十九日下午,曾国藩与幕僚赵烈文谈论咸丰以来军事,赵烈文对江忠源和胡林翼推崇备至,两人之中又以胡公为首:“江烛照机先,其敏快似较胜胡,而晚年名望益高,不免矜持,转有沾皮带骨之处。胡则恢廓无外,日进其德,始犹英雄举动,继遂渐入道域,几几不可限量。视国家事为身事,视天下为一家,公而忘私,一人而已。”赵烈文还将胡林翼和曾国藩作了一番比较,他认为胡林翼“做事动荡有生气,自是英雄面目”,曾国藩则评价其“规矩准绳不差毫末,俨然古之大儒气象”,应该说,这个判断是令人信服的。
胡林翼犹如东晋时期的卫玠,高才弱体,积劳成疾。曾国藩劝他以“三寡”(寡言养气,寡视养神,寡思养精)调护身心,但他肩负重任,每日簿书如麻,军务倥偬,除了睡觉的时辰,“三寡”的功课根本无从做起。胡林翼只活了50岁,便施展出卓越的才能,“将天下第一破烂之鄂,变成天下第一富强之省”,倘若他能够活到60岁,甚至70岁,必定建成奇功伟业,与曾国藩、左宗棠形成“三星辉耀”的格局,放射出更加夺目的光芒。在此“三星”之中,胡林翼“不特为南数省所倚赖”,他最善于协调人际关系,有他在,曾、左二公又何至于中途反目?
曾国藩一生赞誉最多、钦佩至深的时人是胡林翼,他说:“润公聪明,本可移入霸术一路。近来一味讲求平实朴质,从日行俗事中看出至理来。开口便是正大的话,举笔便是正大之文,不意朋辈中进德之猛有如此者。”他还说:“……润帅近日扶持善类,力挽颓风,于人之邪正、事之是非剖判入微,不少假借;有权术而不屑用,有才智而不自用,皆大过人之处。”“宫保胡公豪侠之性,少壮已然。其好善若命,耻言权数,则近日尤笃。”同时代的高官形形色色,能够折服曾国藩、令他赞不绝口而从无微词的俊杰,除了胡林翼,恐无第二人。
胡林翼去世后,曾国藩回复李鸿章,把话讲得极透:“胡宫保……忧国之诚,进德之猛,好贤之笃,驭将之厚,吏治之精,无美不备,无日不新。同时辈流固无其匹,即求之古人中,亦不多得。人琴并亡,可胜悼叹!”
清末文学家李慈铭读过胡林翼的奏议之后,在《越缦堂日记》中赞叹不绝:“文忠老谋深识,烛照不遗,固中兴第一流人。其行文辞意严正,绝无枝叶。往往援证古事,深挚剀切。国朝言经济者,莫之或先。其集在天壤间,自不可磨灭。”王闿运也在日记中写道:“作《胡军篇》,看咏芝奏牍,精神殊胜涤公(曾国藩字涤生)。有才如此,未竟其用,可叹也!”嗣后,他还在日记中忏悔自己当年捧曾抑胡,“惜交臂失此人也”。
同时代人和后人发自真心的赞誉,对九泉下的胡林翼究竟有多大意义和价值?不得而知。只是,他有江海之心和江海之量,人们的赞美只不过是其中的粼粼波光而已,历史自然不会忘记像胡林翼这样重量级的“中流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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