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小城镇安(我与一座城)
陈 彦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宜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贾岛这首七言绝句,道尽了我家乡陕西镇安的山川地理风貌。遥想1000多年前,“诗奴”贾岛当和尚受不了管束,科考又累举不第,吃喝两愁,穷困潦倒,只好穿行在秦岭南北寻找机遇,当然,也是在踅摸“诗意栖居”之地。他在镇安写下这样一首诗来,明显不像是赞美河山——当时的贾岛大体是没有这个心情的,倒像是走得有点喉长气短,不禁抬头向远处一看,一声长叹:哎呀,还是山,怎么走,哪里是个尽头啊!他“随意”写下几句大实话,遂成千古绝唱。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贾岛当年看见的镇安“现实”,依然是我的现实。“九山半水半分田”的自然环境,仍是“宜是老禅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的秘境。上世纪70年代初,突然有了一条公路,每天跑着很多军车,是进一个叫木王的原始森林拉木料,去更加遥远的地方修铁路做枕木。开车的都是解放军,对老百姓很好,空车进山时,有老乡要搭车,他们也会“捎一程”。我第一次“坐车”,就是军车。那是在老家柴家坪的沙河滩上,每晚都会停几十辆绿色“小嘎斯”或“大解放”,在那里洗车、加油、修理。我们老想靠近一些,哪怕是驾驶员撩起旬河水擦玻璃的场面,也觉得好看得一直看不够。当然,更想偷偷爬上车,让人家拉着在沙河滩上走一段。有些胆大的孩子竟屡屡“得手”,并且到处炫耀。我胆子小,试了几次,到底没敢爬。我大舅后来跟驾驶员们混熟了,竟然将我和我哥抱上去,等人家洗完车,从河边开到队列里停靠,能走五六百米远。那个激动简直难以言表。谁知车发动后,在沙滩鹅卵石阵上如“摇摆舞”一般扭动起来,我兄弟俩被摇得从车厢左甩到车厢右,从车厢前甩到车厢后,脑子嗡地觉得大致是不得活了,从此很是怕过一阵坐车。
再后来,车就满世界乱跑了。公路也是大树分叉一样,延伸到无尽的沟壑山梁,后来甚至是“村村通”了,人便被车拉到天南地北,走动得不舍昼夜。而在此前,很多人活一世,都是没能走出方圆百里地的。进过一次县城,就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我到县城工作时,也有点不相信这公路和汽车满世界蔓延的现实已是我的世界。我们再也吟不出贾岛“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的诗句,因为我们失去了那种生命体验。羊肠小道已苍茫岑寂,而繁华都市转瞬即至。交通工具的改变,让地球都几乎成为一个“村庄”了。我们不可能再像贾岛一样,骑一头瘦驴,去推敲“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微观静谧了,我们在“一日千里”“风驰电掣”。古都长安与小城镇安,曾经是怎样一种“万水千山”的阻隔啊。新中国成立初期,县长去省城开会,骑一匹骡子,警卫员要随身背一根“汉阳条子”防土匪,晓行夜宿,10多天才能打一个来回。而现在洞穿秦岭的隧道,仅18公里多一些,去西安办事,返程时让家里焖饭炒菜,车到门口,砧板上的腊肉刚刚出锅。
而这几十年为改变“终南奥区”的闭塞蛮荒,山民们是付出了怎样的劳作与牺牲呀!每每行进在像血管一般丰富的山区公路上,总有一幅民工为修路付出生命代价的场景浮现在我眼前。少小时,我们并不懂得什么叫牺牲,只有多年后“风驰电掣”在这些通衢大道上,才领悟到牺牲对于人类历史进步的价值和意义。
小城镇安,是勾连汉水、巴山与八百里秦川的一个驿站,她温婉娴静地侧卧在秦岭南麓,既吮吸大秦岭的雨露甘霖,也为汉江源头注入了滚滚河流与溪水的琼浆玉液。天然的地理优势,形成了秦楚文化的深广交汇。缘长江、汉水溯流而上者,大多在这里止步,因为他们还没有做好越过秦岭、完全进入北方去生活的准备。而从秦岭以北翻越过来讨生活的人,有些也未完全适应南方,便在这里盘桓、生息。尤其是春秋战乱与秦王暴政时期,“避世者甚众”,这里便逐渐形成了一个“宜居环境”,数千年延绵不绝。直到改革开放,那个被“掀起盖头”的时期,我恰恰是小城一员,不仅目睹了她的剧变,而且也是“新潮滚滚”剧中人。谁还没年轻过?那时我们穿喇叭裤,留长头发,戴蛤蟆镜,双手撒把蹬自行车,大冬天挽起袖子把手表亮出来,三五人一横排,勾肩搭背唱着正在大街小巷流传的歌曲《流浪者之歌》,招摇过市,深遭长辈痛惜:这些年轻人算是报废了!我们却以“小城风景”自诩。快乐,狂想,追梦,我们是小城的“流量”——身影始终在流动的那个“量”。更有比我们时尚十倍的外来客,也让我们目瞪口呆,倍感寒碜。就这样,几年间,不知哪来的如潮人流,竟然把小城发往西安的班车由一天一辆坐不满,汪涌到见天几十辆不够坐。很快,又通了铁路、高速公路,小城也反复梳洗打扮着,做了“西安后花园”。
这个“后花园”在200多年前曾得到过一次修葺。一个叫聂焘的湖南进士,被任命到镇安做知县。他来了并不安心。那时一县的人口,比如今一个村子的人都少些,且“道路崎岖,多有虎患”,出门连抬轿子的人也雇不下。聂焘,一个鲜活青年,寒窗苦读,进士及第,被朝廷“空降”至此,自是有点“锦衣夜行”的怅然若失,立即生出“去意”,思想波动到甚至欲回老家跟父亲学中医去。他父亲聂继模却是一个明白人,说这等穷僻小邑,恰是儒生励精图治之地。老父亲几番来信鼓舞、诫子,仍不放心,又亲自从湖南赶到镇安,耐心劝服,并为民诊病,包括监狱犯人。半年后,父子共同会诊出“山民目不识丁、见识浅陋、贫病交加、饥寒盗心”之综合征。开出方子:启学堂、招游民、垦荒田、修水利、兴蚕桑、倡集市、设义仓,令人口大幅增加。并从文化层面编纂县志,“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旌表先进,以文化人。“奉调”离开时,父老“扶轿哭送”,以至聂公泣不成声,直觉得值了!这段历史,已然成为一个县深厚的文化资源。至今还有一台讲述聂焘知县故事的花鼓戏在传唱。聂焘的故事,也激励着一代代小县人:不要自感卑微,不要嫌弃舞台小,关键看你能唱出啥戏来,是不是个当主角的料。
在这片大地上,主角既是文韬武略者,也是芸芸众生。包括县城的建设过程,我就亲历过许多故事。每每走在河边逐渐形成的几十道美丽街景中,都会使人想起难忘的过往。历史正是这样一笔一画写就,如画的江山里犹如星空,总见无尽的奉献与牺牲者的眼睛在眨动。正像一代代走出大山去闯荡世界的人,一拨拨多是两鬓斑斑甚或两手空空归来者,但又有更加活跃的生命,抖擞着精神“风驰”而去。一个小县,一座小城,便在这种屡屡升腾的生命气象中,日渐盛大起来。
镇安的发展,在我经历的几十年,已然是沧海桑田了。到上世纪末,镇安人口已发展到近30万。人类的高频率活动,一度带来生态失衡与危机。那时我已调到西安,每每回乡,都看到河水被淘金船、采砂船翻起,壁立千仞的山石贡献着自己的粉身碎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能怪山民向山水讨生活。这个过程与代价,也许是不可逾越的。人类认识现实与自然是需要时间与教训的。但历史终于跨越过来,让县域内的众多河流得到修复,大地在几番震颤后,全然恢复了绿色,甚或成为“天然氧吧”。有着明代古建的道教名山塔云山,旅游旺季以至到了上山需要预约的情势。而原始森林木王,一个当年“万径人踪灭”的地方,也成了“吸粉”宝库,任多少人撒进去,亦不显喧嚣拥挤。游客活动在县域内的哪一片绿色海洋中,只有盘旋在空中的鹰知道。家乡有一句广告词:“小城镇安,来安去安!”这句话遍布公路铁路沿线,尤其是让西安的公交车拉着满街跑。我觉得这个创意好,谁让镇安是她的后花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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