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雨花行 | 择邻而居,看繁华倾城
这些年,一直把长沙当作家门口的一座城市。年少时,家居湘潭,成年后,家在株洲。不论在哪,长沙触手可及,打个来回,半天就可。长沙的近,以至周围没什么人动心思,想成为长沙人,特别是在从前那个年代。湘潭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湘潭人的光荣感,与生俱来。而株洲,一个工业重镇,创造了数百个“中国第一”,一个工厂就是省级单位,株洲人的优越感,那也是溢于言表的。
尽管如此,却不妨碍我们有事没事往长沙跑。人家毕竟是千年古都,历朝历代的重量级人物留下了各式印记,城里好玩的好吃的数不胜数。这些都成了我们的惦记,于是随便一个周末,挥手拦下一辆班车,块把钱的路费,摇摇晃晃地到了株易路口,然后是暮云、洞井铺、井湾子,一直到东塘,才算是进了城。每次跑长沙,也没有特意要办的事,只是闲逛,吃一碗酸辣粉、几片臭豆腐,在袁家岭书店买几本当时文艺青年流行看的书,像《金蔷薇》《存在与虚无》《喧哗与骚动》之类,当然还有张爱玲、杜拉斯什么的,然后坐在街角,吃个冰棒,看一会人群,发阵子呆,遂起身搭车返回。偶尔在发呆的时候,看见长沙人吵架,那些霸道的架势与辛辣的言语,总是一次次颠覆着我脑袋里的想象,乃至坐在回程的班车上,兀自发笑。
如此这般跑长沙,总得有个艳遇,才算对得住正当好年华。这像是在说我的同事,她当年就在跑长沙的班车上,认识了她的先生,两人在车上,一聊一聊,就恋爱了,如今女儿在美国大学都毕业了。我虽没艳遇,倒是谈了位长沙工作的男友。吃过啥玩过啥,全忘了,只是记得坐在单车前杠上,单车链子咣当咣当地响,在担心交警拦车的惊恐之下,男友载着我,四处兜风。有回,在东塘,为赶末班车,我们的单车在暮色里飞奔,硬是追上正在行驶的汽车。坐到车上的我,伏着车窗,在哗哗的风里,听到他哼哧哼哧的喘气声,“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的意境,在这一刻,突然而至。故事向前延伸,也许我可以成为长沙人,但男友却调到了株洲。长沙依然是我家门口的一座城市,会个朋友、听个讲座、看个话剧什么的,跑趟长沙,亦不觉得辛苦。
我们安然埋首平静的日子,数十个年头后,一抬头,才猛然发现,长沙已非往昔。这个六月,雨花区的一个采风活动,让我置身于恍惚与惊叹之中。眼前景象与以往记忆时时冲突,脑海里老是冲出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同一个地方?”刚到下榻的酒店,看到酒店地址,洞井铺某某街,竟然就震住了。酒店在省植物园边上,周边高楼林立,高架桥、立交桥,弯弯绕绕,各式广场、中心,目不暇接,这居然是洞井铺,多年前的往事,扑面而来。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姐在化工部化学矿山设计研究院工作,单位名称听上去威武,却地处偏僻。那年她怀孕了,要做外婆的妈妈炖了一罐鸡,要我送去。那时我家还住在湘潭,听说可以去长沙,还是个中学生的我有些雀跃,二话没说,就上了湘运的客车。送鸡是名符其实的,除了熟的,还有一只被网袋兜着的活鸡。临行前,妈妈一再交代,在洞井铺下,莫错过站了。站倒是没错过,后悔却来了。站在马路上看着客车绝尘而去,寂静的晌午,烈日当空,目光所及,除了田野,便是荒山。所幸在一坡地上见到一些房屋,脚就朝那儿迈去。一条砂石土路匍匐在稻田中间,田里的禾苗,极为单瘦,在旷野的风中,青绿瑟瑟,许是刚插上的晚稻,或者土地本就贫瘠。两公里的路,像是总走不到头,四周空无一人,也无鸟儿飞翔,想躲躲日头,沿路居然没有一棵树。我真是手无缚鸡之力,这熟的活的鸡,提在手里,费劲得很,于是走走停停,走得日光在眼里发黑,步子踉踉跄跄,才把鸡送到。最好笑的是,大姐吃了妈妈炖的鸡,当场就吐了。大姐单位地址在洞井铺桃花岭,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当地流传一句话:有女莫嫁桃花岭。倏忽之间,沧桑巨变。现如今,如果能有几间桃花岭的茅屋,好多姑娘会争着嫁过来。大姐在1991年逃离了桃花岭。离开时,她办公室对面的山上机声隆隆,同事说,那是在建省植物园。他们像在说笑话一样,望着那些只长着茅草几棵树也是稀稀拉拉的山,不过,他们还是高兴,想着植物园建好了,这里就可以通公共汽车,回城就方便了。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几十年后,植物园能美成现在的模样,每天游客成千上万,旁边还建了汽车南站、城铁站,几十趟公交车,往来东西南北中。
人的想象有时无法赶上现实的变化。观看雨花区后,尤其感叹。这块土地,像是使了魔法,从里到外,都完美蜕变了。在井巷社区,我们看到的,不只是漂亮的景致,而是那些社区居民脸上的笑容,一切安好的神态。在泰禹小学,校园最好的样子尽收眼底,一群孩子正在玩泥巴,说是制陶课,不管怎么说,此类课堂正接近着孩子们的天性,未来的创造力与想象力,也许就来自这无意的玩耍。在喧哗的商业广场之中,德思勤24小时书店无疑是块圣地,一年365天,一天24小时,它的灯总是亮着,门也总是开着,以恭候的姿态等待着买书之人、阅读之人,或者只是来安静自己的人。在我心目中,它不仅仅是个书店,更是个灵魂安抚地。那些迷茫的、受挫之人,在这里静静地独处一会,四面的书籍,书籍里的人与事会爬进大脑,某种情绪瞬间缓和,某些洞见豁然而来。在雨花,我看到了一种超前的格局,当别人的社区还仅仅停留在绿化美化、娱乐健身设施上时,他们开始用最漂亮的房子,建起和+共享图书馆,和天下人一起共享阅读。此举,润物细无声,强过很多短暂的漂亮的GDP数字。
突然就艳羡起雨花来,回到家里,也不停地说雨花的种种好,那位曾经用单车载着我逛长沙城的人,说好啊,那我们就择邻而居吧,就住到雨花的边上去,看他们繁华倾城。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在毗邻雨花的地方住下,随时可去石燕湖可赴植物园的花展,可佯装雨花居民,在和+共享图书馆里翻翻书,也可去德思勤24小时书店寻求心灵抚慰,最最实惠的是,去高铁南站搭个车,只有半小时车程。如此一想,很多美好就来了。择邻而居,相望亦是相守。
作者简介
万宁,女,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协会员,现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株洲市作协主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刊物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并被多家选刊转载,已出版《忙来忙去》《今夜有约》《流逝的花样年华》《走进清华》《麻将》《纸牌》《讲述》等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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