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最好的时光

  庞洁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二字,读出来唇齿间便能感觉到音符跳动的魅力。读 《诗经·秦风·蒹葭》,仿佛一幅中国的山水画呈现眼前:苍郁茂盛的芦苇在深秋的风中摇曳着冷寂与思念,晶莹的露珠凝结成白霜,而“我”思慕的那个人啊,正在河水的那一端……诗人上下求索,而伊人虽隐约可见却遥不可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一个人面对浩渺无边的芦苇丛而寄托的满腔的情愫。

  诗中景物如蒹葭等是静态描写,诗人忽上忽下地寻求伊人、伊人忽隐忽现等又是动态描写。这样动静结合,铿锵优美,使诗歌本身就具有一种音乐的意境。王国维《人间词话》对此首评价颇高:“《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树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但一洒落,一悲壮耳。”

  《诗经》的总体风貌是自由与开放的吟唱,特别是《国风》,率真与炽烈的情感表达,那是人类无拘无束的童年,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还没有学会矫饰的青春期。《大雅》和《颂》则愈来愈趋向于秩序和规范,主题较多转向社会政治和道德层面,庙堂气加重,文辞明显有了书面感,意境的开阔性和语言的多义性音乐性却明显减弱。诚然《诗经》在中国文化史上礼乐教化功能的综合体现毋庸置疑,但其之所以对后世产生巨大的影响,更因其“风雅”,它展现的是生命百态、生活琐碎,世间万事万物皆可入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因其天然的诗心和远古的诗意,所以才能与今天人们的情感对接。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曾说道:“如果中国有宏伟的史诗,好到可比《希腊史诗》,但不能有中国的305首古代抒情诗。怎么选择呢?我宁可要那305首《诗经》抒情诗。”深以为然。

  《蒹葭》虽保存在《秦风》里,但似这种凄婉缠绵的情致却更像郑卫之音的风格。意境很美很梦幻,但细品会发觉,不知道作者到底在说什么。讲的是爱情?理想?还是别的什么非常美好却难以企及的东西?也不清楚究竟是写一场梦境,还是纯粹的幻觉?一首诗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它未说出的部分,《蒹葭》无疑做到了,人们只能用心领会,这首诗几乎开了“朦胧诗”的先河。

  这首诗的情绪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涌激进。先看“白露为霜”、“白露未晞”和“白露未已”。“白露为霜”是太阳还没出来,芦苇上结满了白霜;“白露未晞”是太阳刚刚升起,严霜开始化为露珠;“白露未已”是太阳渐渐高抬,露水不停向下滴沥。时间在不断前进。还有“道阻且长”、“道阻且跻”和“道阻且右”,从路途的远,到路途的险,再到路途的不可辨,难度在不断加大。所以这三章是层层推进的,并不是简单的重复,如同独自面对的人生历程。

  在这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看似是“兴”,其实更靠近“赋”。赋,就是平铺直叙,客观描写相关的情景或事件。在本诗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是后面的事件发生的场景,是一体的,所以是赋,而不是兴。兴与赋,有“隔”与“不隔”的区别。当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除了状物写景外,还渲染了气氛,烘托了诗中人物的情感,属于“寓情于景”。此诗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叠字的多次使用,有“苍苍”、“凄凄”、“采采”,增添了文字的音乐美,提高表现力,唤起更多的诗意,让人仿佛看到了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在电影《最好的时光》中,侯孝贤表达“最好的时光(或最好的电影时光)是哪一段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有的时光都是被辜负被浪费的,也只有在辜负浪费之后,才能从记忆里将某一段拎出,拍拍上面沉积的灰尘,感叹它是最好的时光。”

  所谓最好的时光,永无可能对等公平,只在每个人心中最隐秘的地带。或许,连自身也无从知道何时何地是最好的时光。但于大多数人而言,难以完满的旧梦总容易显得更好。就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就像侯孝贤拍台湾旧梦。那些未完成的时光之诗,最终的启示都是教人如何在苍穹中自处,“伊人”是这苍茫尘世间的灯塔,即便发出的只是微光,却总能让人有勇气独自面对无穷。

【作者:庞洁】 【编辑:黄能】
关键词: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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