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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其生平所致力学问之见端,则有著作20余种,大都皆务实之学,有用之书。”被尊奉为晚清“学界泰斗”和“湘绅领袖”的王先谦终归是书生,是儒生,这个“人设”他坚守了一辈子,不容别人颠覆它。读书,读圣贤之书;求道,求中庸之道,他视之为一生的快乐和幸运。

幸老书林|“文脉长沙”专栏

           王开林


      壹  

      从晚清到民国,湖南顶流的学问家和诗文家中有“二王”之目,即王先谦和王闿运,两人出生相差九岁,谢世仅隔一年。王先谦颇受学界推崇,著作等身,桃李满天下,堪称国学重镇;王闿运极具传奇色彩,纵横多才,以诙谐通达著称。“二王”都是争议缠身的人物,然而平心而论,他们的确亦有过人之处。

      王先谦有个书香家庭,其父王锡光做了半辈子的塾师。在四兄弟中,王先谦排行第三,成年之前,其长兄王先和、次兄王先惠就相继病故了,及至弱冠之年,他父亲亦咯血而亡。23岁,他乡试中举; 次年,他联捷进士,点翰林。王先谦自谓是一个不幸的人,25岁之前,就殒丧了两个堂客(张夫人病故,周夫人难产而死)。30岁,他娶李氏为妻,儿女没少生,竟悉数夭折,他悲叹道:“数年来,所生儿女旋踵夭亡,强颜破涕,以慰老母,然肠寸断矣。”43岁,他纳宋氏、毛氏为妾,所生子女仍旧夭殇,竟长期与儿女绕膝的天伦之乐绝缘。直到59岁时,王先谦从弟王先泰将次子王祖坤过继给他为子;69岁时,王先谦的族弟王先博将三子王祖陶过继给他为子,他的父爱才总算有了寄托。

      在仕途上,王先谦一度顺风顺水,他担任过云南庚午科、江西乙亥科、浙江丙子科乡试正副考官和甲戌、庚辰会试同考官,44岁时奉旨补授国子监祭酒(太学校长),在任不到两个月,即升迁为江苏学政。47岁时,王先谦参劾太监李莲英,惹怒慈禧太后,仕途遂戛然而止。嗣后,他托病辞官,退居长沙,主讲思贤讲舍、城南书院各两年,膺任岳麓书院山长近10年之久,“至其生平所致力学问之见端,则有著作20余种,大都皆务实之学,有用之书”,被尊奉为“学界泰斗”和“湘绅领袖”。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湖广总督张之洞、湖南巡抚岑春蓂会咨学部,盛称前任国子监祭酒王先谦“学术纯正,卫道忧时,士林宗仰”,请派充湖南学务公所议长,以求“讲明正学,力挽浇风”。王先谦屡次托吴自修学使恳辞,不蒙允许。翌年,王先谦所著书籍四种,《尚书孔传参正》《汉书补注》《荀子集解》《日本源流考》,交南书房阅看,上谕给予佳评,“洵属学有家法,精博渊通,淹贯古今,周知中外”,复有特赏,“王先谦着加恩赏给内阁学士衔,用示嘉奖宿儒之至意”。这么说,王先谦的学问是经过皇室盖章认可的,但这份荣誉也令他多少有些尴尬,三年后,清王朝这家二百多年的“老店”就关门歇业了,经学之式微也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显现。王先谦暮年隐居长沙葵园,因多病而吃中药,好静而读古书,远离尘嚣,颐养天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其舒适区仍难免会有破防的时候。

      贰

      光绪十二年(1886年),王先谦的弟子、浙江义乌人朱一新严词参劾二品总管太监李莲英,遭到降职发落,朱一新心灰意冷,索性乞休归田。

      王先谦任江苏学政三年,为初创的南菁书院募集巨款,增加学额,弦歌鼓舞,蒸蒸日上,他培养选拔文学之士,不遗余力。日后礼学馆所共推、江苏通志局所首选的优秀人才,多为南菁书院的门人。

      两年后,王先谦居然忘记了朱一新的覆辙前鉴,又或许他真就是耿耿于怀,一定要为弟子打抱不平,便做出一件猛事,轰动全国。他上章《奏太监李莲英招摇请旨惩戒折》弹劾李莲英,指斥他“秉性奸回,肆无忌惮”,声明“其平日秽声劣迹,臣不敢形诸奏牍”。王先谦认为太监“日近天颜”合乎事理,但他仍斗胆质疑“何独该太监夸张恩遇,大肆招摇?致太监‘皮硝李’之名,倾动中外,惊骇物听”,视此为“其不安分之明证”,道是“若不严加惩办,无以振纲纪而肃群情”。当年,外界盛传李莲英在宫外隐婚,偷娶京城名妓马芙蓉为妻,且生儿育女,这些传言未必都是实锤。王先谦的弹章并不避讳,采信闾巷谣诼,“并谓李非真阉,丑诋备至”,这就撄了逆鳞,直接触发了慈禧太后的雷霆震怒。王先谦自知闯下大祸,赶紧托病请假,辞官回籍,以此规避严谴。李莲英曾对人谈起王先谦,言语间流露出鄙夷不屑:“吾阅人多,从未见如王之狡者,昏暮而乞吾怜,明白而攻吾短,彼谓可以掩其过,吾谓适以彰其丑耳。南人多诈,王其表表者乎!”所谓“表表者”,即佼佼者的意思。总管太监李莲英这话字字宛如蜂刺,针针专寻死穴,竟然一竹篙扫翻了满船的南方人。

      王先谦行此一步险棋,严劾二品内侍,既具直言敢谏之风,又有特立独行之慨,正声掀动朝野,迅速在全国范围内收获了一大波美名,但是高风险低回报,未满50岁,他就自行断送了政治前途。悠游林泉,以著述为快事,原本也可算不错的选择,他在书信中却又自承“后顾仍复茫茫,实亦了无意趣”,足见他私底下仍不免有些落寞和懊悔。心境因处境而变迁,这并不奇怪。

      外界风传,王先谦之所以能够外放肥差美缺江苏学政,原是搭帮李莲英暗施援手。事后,王先谦左思右想,“深悔阶进之由”,担心自己的清名被李某沾染,索性先下手为强。李莲英是慈禧太后跟前的头号大红人,王先谦硬剥他的底裤,这祸闯得可不是一般的大。何况拔出萝卜带出泥,洗地不易洗白。王先谦智商欠费,何至于此?浓厚的烟幕就可能是由李莲英故意放出,意思是:王某使我糟心,我也要使王某入坑。你说我有隐秘的丑事,我也说你有隐秘的丑事,既然双方无须派证人出庭做证,那就这么着。毕竟读书人的脸皮薄,阉奴不在乎名誉。李莲英仍在老佛爷跟前当差,做大内总管,铁面御史安维峻够有能耐了吧,人称“殿上苍鹰”,竟也无法砸掉“皮硝李”的金饭碗。

      次年,王先谦赋诗《病中乞休得俞旨,敬成二律》,第二首曰:“分明疲马不任靰,里老欢言衣锦归。剩有豪情寄烟墨,唯应清梦入云扉。公言似惜黄师是,私议从刊朱胜非。曾把宝书天上看,要令寰海照清辉。”

      他以一匹不胜缰绳的“疲马”自嘲,乡亲们却笑称他这回是衣锦荣归,可见彼此的悲欢并不相通。黄师是,名实,是苏轼的姻亲,白首仍遭贬谪;朱胜非是南宋初年的宰相,以忠直著称,不肯与秦桧合作,废居八载。王先谦以宋代贤士黄师是、朱胜非二人的际遇自譬,以彰明其老而获谴,忠不受信,清辉足照寰海。王先谦参劾李莲英,以强硬的顶撞开头,竟以软着陆收尾,相当幸运。慈禧太后果真怜惜读书种子?她也许只是不想被此事拖入溷水区,以免弄得浑身腥臭。

      王先谦退居长沙之后,在城北古荷花池买地建造葵园。新宅方成,移居有作,“廿年江海客,浪迹无停留。归来万事废,聊欲为身谋。数椽亦可庇,时抱转徙忧。无如构我巢,偃卧得自由”。稍后,他赋诗《题葵园》,胸臆自见:“小筑园林已忝叨,余生未肯外甄陶。姿如弱柳秋先觉,心似葵倾日愈高。岂有羽毛夸皎洁?不堪鬓发更刁骚。天涯望阙无穷感,梦逐湘江北去舠。”

      王先谦不忘强调自己的忠诚,“心似葵倾日愈高”已透露出若干消息。葵园先生乃是向日葵一般的忠臣,这般心迹他要外界明白,却往往被众人忽略了。你说,他烦恼不烦恼?

      学者苏舆是王先谦的高足弟子,其《虚受堂诗存序》有言:“所居葵园,盛夏凉夕,风来袭人,荷香入怀,神智旷朗。先生煮茗论文,间疏示古今诗人恉趣为乐,于少陵、东坡诸作,尤能闇通无遗,即先生所得可知矣。”师徒相聚于葵园,不饮酒而品茶,不牵扯事务,只谈论诗文,这便是王先谦此时此地所要的赋闲,“乐天知命,抱道自安”,毕竟现实太过于沉重,并非他在晚年还想要去硬接来拳的。

      赋闲十一年后,宣统二年(1910年),王先谦回忆往事,赋七言律诗《休官》,说是自己一生在勇于决定大事方面不如别人果断,唯有辞官这件事全家都责怪他,他还能毅然自为。辞官图什么?只想获得身心自由,清静地读书,不再随俗笑谈,仍像年少时口袋里揣些李子、梅子,轻装出游,无拘无束,意气洋洋,他叹惜自己腰脚最有劲的那20年,未曾遍访名山大川。《休官》一诗如下:“我生勇决不如人,只有休官浑舍嗔。赢得读书清静业,乞还随俗笑谈身。李囊梅袋生涯旧,老带庄巾意思新。尚惜廿年腰脚健,未教踏遍五洲春。”

      叁

      戊戌年(1898年),是中国大变革、大动荡的年份。这年所发生的戊戌变法,又称为“百日维新”,可谓朝野(主要是官场和学界)同时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震撼。王先谦在《自定年谱》中写道:“时工部主事南海康有为以变法自强之说耸动海内,朝野多为所惑。翁叔平尚书保荐有‘胜臣十倍’之语,一时靡然成风。识者心鄙其人,然不悟其有逆谋也。”翁叔平尚书即两朝帝师、户部尚书翁同龢,光绪皇帝亲政伊始,翁师傅能够直接影响朝廷的重大决策。翁同龢对康有为推崇备至,称道他“胜臣十倍”,王先谦不以为然。当时,湖南巡抚陈宝箴欲振兴地方政务和学务,亦鼎力支持维新变法,于是与黄遵宪、熊希龄和其子陈三立合计,延聘康有为的大弟子梁启超为时务学堂中文总教习,徐仁铸接替江标任湖南学政,也是力主维新变法的激进派人士,他们高为标帜,南学会、湘报馆同时并兴,“民权平等之说,一时宣扬都遍”。

      南学会成立时,湖南学务公所议长王先谦受邀出席,会员济济一堂。陈宝箴率先升座,首举“有耻立志”四字为言,闻者无不动容。很显然,对于这种质疑旧制和商榷新法的氛围,王先谦极不适应。嗣后,他以事务繁忙为由,不再与会宣讲。《湘报》刊登的文章,作者以谭嗣同、唐才常、樊锥、易鼐等人最常见,观点犀利,思想激进,时务学堂众教习点评弟子作文,悖逆之语也是连篇累牍,王先谦越读越惊骇,越读越诧异,遂认定康、梁、谭、唐等维新人士大逆不道,实有犯上作乱的企图。

      当年,王先谦极其欣赏版本学家、藏书家叶德辉的学问,两人既是忘年之交,也是莫逆之交。清末军机大臣瞿鸿禨一度想举荐叶德辉做官,王先谦赶忙阻止,他对瞿鸿禨实话实说:“此非知叶某者。叶某是吾之‘行秘书’,吾所著书,非经叶某参校不敢自信。叶去则吾书不成矣。公勿多事,断我右臂!”须知,“行秘书”是唐太宗对虞世南的美称,只有博闻强识的学者才当得起这个赞语。

      王先谦邀请叶德辉等湘绅具呈陈宝箴,附上其弟子、岳麓书院斋长宾凤阳的禀词,请官府从严禁遏维新派言论,“整顿屏斥,以端教术”,这是守旧派向维新派打响的第一枪。陈宝箴处于两难境地,明面上为安抚守旧派深自引咎,暗地里仍勉励维新派逆风飞翔。维新派与守旧派因此结下了梁子,时务学堂学生呈控岳麓书院斋长宾凤阳等人于各处张贴匿名揭帖,其中夹杂诬蔑侮辱之词。巡抚、学政准予讯究惩办,王先谦致函陈宝箴,愤然辞去岳麓书院山长一职。当时,光绪皇帝已下达严旨,凡官绅阻挠新政,即行正法。湖南布政使俞廉三认为王先谦辞馆,有碍体面,陈宝箴则强硬表态:“岂但辞馆?我要参他!”此语隐伏了几许杀机。到了戊戌年八月初六日,慈禧太后恢复垂帘听政,百日维新被后党彻底终结,形势出现大逆转,康有为逃亡海外,以谭嗣同为首的“六君子”随即喋血北京菜市口。此时,王先谦挟势抗辩,陈宝箴和徐仁铸的复信转极委婉。

      王先谦赋七言律诗《纪事》,讥贬维新派诸公是“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的齐人盆成括和以言诈行伪官至上大夫的汉臣新垣平,诅咒他们遭遇杀身之祸、灭族之殃,可见其内心的仇怨极深。《纪事》一诗如下:“适足以杀盆成括,此复欲为新垣平。睥睨两宫幸有变,沆瀣一气还相生。风元不竞海氛恶,澜岂容狂湘水清。圣学依然揭日月,春秋始信非纵横。”

      守旧派与维新派之争乃学派与道统之争。守旧派乃是古文经学派,维新派乃是今文经学派。守旧派确认儒家为正统,维新派崇尚墨家和西学。二者冰炭不同炉,难以互相包容。殊不知,剧变的大幕既已拉开,清王朝尸居余气,王先谦庆幸“圣学依然揭日月”,也高兴不了多久。

      这一年,王先谦作《赠叶德辉奂彬》七言绝句四首,诗序言:“戊戌秋八月,康有为谋逆事觉,其党康广仁等皆伏诛。先一岁,湖南创设时务学堂,大吏延康弟子梁启超为教习,学使徐仁铸相与主张,其说一时风靡,独奂彬辞而辟之,不以昔年出徐门下有所畏避。复与先谦等上事大吏,贻书友朋,匡救之功,无与伦比。康所行所学,惟奂斌知其深,而先谦不及知。其说之盛行,在先谦出都后。每闻其徒党议论,但相与骇怪而已。得吏部言,乃悟其别有宗主也。尝论康一生险诐,专以学术佐其逆谋,托经学似樊并,能文章似崔涣,议改制似新垣平,广招党与似王叔文,借兵外臣、倚重邻敌以危宗社,又兼崔胤、张邦昌而有之,诚乱臣贼子之尤也,湘人不幸被害者多矣!微奂斌,谁与摧陷而廓清之者?”王先谦称赞叶德辉是摧陷维新阵营的急先锋和保卫儒学正统的大护法。其弟子苏舆编纂《翼教丛编》六卷,“发明中外立国本末,不能尽同,纲常至理,未可遽废”,专与维新派唱反调,演对台戏。在《翼教丛编》中,叶德辉的文字内容占比最高,计有署名著作六种,书信八封,相关文件两份。

      王先谦所作的七言绝句《赠叶德辉奂彬》第二首,道是:“自古当仁不让师,放淫拒诐复奚疑?奸言已息佗嚣子,后学争呼韩退之。”湖南学政徐仁铸曾是叶德辉会试时的房师,叶攻击徐所撰阐明维新主张的《輶轩新语》最烈,王认为叶此举是“当仁不让于师”,而将徐的维新变法理论斥为邪说,王还把叶抬至韩愈辟异端而存正统的高度。

      不过,湖南也有不惧怕“搅屎棍”叶德辉的硬茬,南学会会员朱德裳与易宗夔、曹典植等同道中人倡新政、办新学,主张放脚、剪辫、易服,叶德辉跳起脚来反对,并且千方百计霸凌他们,王先谦、蔡与循等保守人士也出手推波助澜。朱德裳、易宗夔、曹典植等人愤而起草刻印《湘潭县人士驱逐叶德辉檄》,引发社会关注。一时间,市井中哄传民谣“一(易宗夔)槽(曹典植)猪(朱德裳)呷黄(长沙话,黄与王同音,指王先谦)菜(蔡与循)叶(叶德辉)”,扬眉吐气之快意溢于言表。

      王先谦比顽固的守旧派叶德辉等人要开明,比如他对办理洋务素来持开放态度,还直接参与过在长沙办电灯公司和火柴公司,在争回粤汉铁路湖南段路权的斗争中,也起了积极作用,但是他仍属守旧派阵营内的托塔天王。他上书湖南巡抚陈宝箴,猛攻维新志士梁启超、韩文举、叶觉迈,“自命西学通人,实皆康门谬种,而谭嗣同、唐才常、樊锥、易鼐等,为之乘风扬波,肆其簧鼓,学子胸无主宰,不知其阴行邪说,反以为时务实然,丧其本真,争相趋附,语言悖乱,有如中狂……他日年长学成,不复知忠孝节义为何事,此湘人之不幸,抑非特湘省之不幸矣!”王先谦此书令陈宝箴、陈三立父子心里很不淡定,赶紧调阅时务学堂札记,发现批语多有违碍之处,实欠稳妥和审慎,容易授人以柄,于是决定辞退粤籍教习欧榘甲、韩文举、叶觉迈。湖南守旧派人士得寸进尺,地方绅士的做法更为过激,邵阳人开大成殿驱逐樊锥,“鄂督张之洞驰电主杀锥、鼐,以谢天下”,在封疆大臣中,张之洞算是半新半旧之人,尚且不能容忍维新志士樊锥、易鼐,那些铁杆守旧派岂不是欲食其肉而寝其皮?

      维新派人物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赢了吗?没赢。守旧派人物王先谦、叶德辉等人赢了吗?也没赢。双方输攻墨守,口诛笔伐,却并无赢家。维新固然以烂尾结局,守旧又何尝不是以诈尸收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代鸿儒王先谦默念横渠四句,内心也不免会暗自惭愧吧。

      肆

      清末,长沙的绅士群颇成气候,颇有声威,尤以王先谦与叶德辉的势力为最大,前者把持学界,后者把持商界,凡事只要王先谦出名,叶德辉出力,无不成者。王与叶有许多共同处,突出的有以下几点:其一,他们都是大学问家,商量旧学,整理国故,兴头十足;其二,他们的社会地位较高,王先谦做过国子监祭酒,叶德辉做过吏部主事,两人平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长沙官员对他们无不畏惧三分;其三,他们都喜欢观剧捧角,合资兴办了春台班,对于振兴湘剧贡献不小;其四,他们均以满面麻子的生理特征获得诨名,背地里被称为“王麻子”“叶麻子”。

      叶德辉的学问极好而名声极臭,渔色好淫尚在其次,他包揽诉讼,欺行霸市,可谓恶名远扬,是典型的“搅屎棍”。叶德辉学问极好,王先谦著书立说,便离不开这位“行秘书”的辅助。王先谦主持湖南书局十余年,刻书不据古本,必以自注为是,别人腹诽,惮于他的地位,哪敢多嘴?唯有叶德辉有胆量写信给王先谦的好友缪荃孙,表达不满:“校所不当校,注所不必注,灾梨祸枣,而天下人人恭维,可见天下只有读类书之人,无读注书之人也。”叶德辉的风评极差,则累及了王先谦的清誉,旁人总有一个错觉,认为他们臭味相投,叶德辉做过的坏事、丑事,王先谦也必然知情,甚至沾边,这往往会令王先谦百口莫辩。

      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熊希龄启奏朝廷,痛下谴责,便是将叶德辉的罪状无缝对接在王先谦头上:“前国子监祭酒王先谦,素负文名,以妄劾清流,畏罪去官,回籍后,不知自爱,身为岳麓书院院长,游戏征逐,倡优杂处,秽声载道……”当年,长沙的文化名流确实玩得很嗨,但王先谦毕竟不同于叶德辉,他既没有叶麻子的雄厚财力,也没有叶麻子的包天色胆。熊希龄所上弹章,如此编派,就未免太过于想当然了。学者李肖聃撰《记王葵园遗事》,出于好意,代作辩护,实则越描越黑:“至春台歌舞,或召嘉宾。谢太傅奏丝竹于东山,马季长列后庭之女乐,垂之往史,以为佳谈,宁得以娱老之小事,而毁先生之名节乎?”东晋大臣谢安(官太傅)、东汉鸿儒马融(字季长)均以红颜丝竹清娱其晚景老境,属于风雅,并非下流,李肖聃用这个说法来辩驳,熊希龄肯定不会服气。

      宣统二年,长沙城饥民云集,发生了近代史上著名的抢米风潮,甚至哄围巡抚署。以往,吴大澂、庞鸿书在湖南巡抚任上,灾年也发生过这类民变,他们将为头的人招至公座前,温言抚慰,允诺平抑米价,饥民便欢然散去。可是这一回不同以往,湖南巡抚岑春蓂一味威吓,见饥民围署,不仅闭阁不见,而且让常备军开枪击毙数人,激起公愤,饥民放火焚烧巡抚署的大门、二门,遂酿成血案。绅士黄自元、谭延闿、龙璋、刘国泰冒昧致电京、鄂,请旨更换巡抚,在王先谦不知情,并且无人征得他同意的情况下,他们代王先谦署名牵头。湖广总督瑞澂严令对闹事者格杀毋论,镇压了饥民的暴动,然后专折参奏,归罪湘绅,认为湘绅怀挟私见,不顾大局,不识大体,王先谦梗阻义粜,破坏大局,“相应请旨将王先谦、孔宪教二员,交部从严议处,用示惩儆。叶德辉性情狂妄,武断乡曲,包庇倡优,行同无赖。当米贵时,家中积谷万余石,不肯减价出售,致为乡里所侧目,实属为富不仁,猥鄙无耻。”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王先谦素以名节自励,却蒙此奇冤,被湖广总督瑞澂大泼污水,“平日包揽词讼,好利忘义,声名狼藉,道路皆知”,这些诬蔑之辞尤其令他痛心疾首。他拟就呈稿,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先谦辞官归里二十余年,未尝一预讼事。戚族中或有争论,必反复劝解,告以成讼后无论曲直,皆不与闻,因此寝息者颇多。素性不乐应酬,几与官场隔绝。近数年来,杜门不出。地方州县官不识者,皆未往拜。既不出入衙门,从何包揽词讼?自光绪三十三年湖广总督及岑春蓂派充学务公所议长,旋又经岑春蓂派充咨议局筹办处会办、自治筹办处会办,再三諈诿固辞不获。迄今合计历年夫马银两所得,已有万余,概捐作学堂经费,有案可稽。舍应得之财,而好不义之利,先谦不如是之愚也。”如果事实都会受到应有的尊重和采信,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沉冤莫雪了。最终,朝廷下令,将王先谦降五级调用,如此惩处一位退居家乡20多年的老人,原本没有任何必要,但它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暮年蒙受此这种冤屈,既伤心,也折寿,王先谦比王闿运少活了8岁,不是没有原因的。

      近、现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品评晚清时期的学者,认为江、浙学者(俞樾、黄以周、孙诒让)居上,湖湘学者(皮锡瑞、王先谦、王闿运)居中,四川学者(廖平)居末。他评王先谦:“己无心得,亦无以发前人隐义,而通知法式,能辨真妄,比辑章句,秩如有条,不滥以俗儒狂夫之说。”章太炎的这个评语虽肯定了王先谦眼力好,条理严谨,却认为他没有个人的心得,也发掘不出前人的隐义。怎么看,都是酷评才对。让人不免好奇:真要是王先谦九泉之下有灵,他对此服不服气呢?

      苏舆为其师王先谦编《虚受堂诗存》,只到1911年为止,《再答》题下有七言绝句四首,第二首耐人寻味:“寒窗冷砚笑东坡,同是长年被墨磨。浮世荣华销歇易,较量真味读书多。”

      王先谦平生最喜欢杜甫、苏轼的诗作。苏轼认定“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王先谦却认定“较量真味读书多”,莫非以读书求得心安后,即可反过来化解人生的忧患?

      王先谦有七言律诗《此生》存世,可视作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此生何幸老书林,斗室纤尘了不侵。开卷如逢今日事,定文时见昔贤心。几人章句夸絺绣,终古音徽似瑟琴。终赖尼山留道脉,不令宙合坐销沉。”

      王先谦终归是书生,是儒生,这个“人设”他坚守了一辈子,不容别人颠覆它。读书,读圣贤之书;求道,求中庸之道,他视之为一生的快乐和幸运。他的追求究竟是高是低?答案必定因人而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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