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样人生⑨ | 宋元:钢琴老师章汀芳

  长沙市中山路靠南有条府后街。十几岁时,我在府后街二条巷住过几年。二条巷大概百十步长,各式房屋,住各式的人。章大伯房子最好,红砖围墙,箍住二层小公馆,安全而私密。围墙上头有玉兰树阔大的叶子探出来,可以望见公馆屋顶上整齐的红瓦,洋气。我每天从围墙外过,时常有雨点一样叮叮咚咚的琴声落到脑壳上。那是章大伯的女章汀芳在弹钢琴。

  章家和巷子里的人交集少。二条巷住的多是手艺人。修单车的程家,敲白铁的汪家,我姑妈做裁缝,一口湘乡话的老万补皮鞋套鞋。巷子口上的周叔叔拖板车,住木板壁屋在粮食仓库扛包的叫吴聋子。总之,有些什么东西,把章大伯和别人隔开了。这些东西有点复杂,暧昧。章大伯穿少见的西装,头发朝后梳得纹丝不乱,碰到人总要点头哈腰问好。这副作派同他的身份是相符的,他是资本家。因此,章伯妈每天到长治路菜场买最贵的菜,有好贵的买好贵的,他们有钱。章汀芳天天在屋里弹钢琴,不上班,正当年也不谈爱。附近常客们都讲她条件高。我在巷子里见到章汀芳,有时劈面,有时甚至哪怕从背后,也觉得有压力,无端紧张,她太好看了。穿得跟任何人不同,初看简单,再看眼花缭乱,搞不清妙在何处。她的头发在额上高高蓬起,有种拒人千里的气势。我当时正是维特的年纪,见到一个漂亮女人,当然免不了暗自烦恼。

  有天,忽然地,一群人冲进章大伯屋里,喊口号,往门上白纸黑字刷标语,打倒反动资本家章德沪。大家第一次晓得他叫章德沪。然后那些人哼哧哼哧抬出一架钢琴,钢琴可能太重,以致他们不得不歇了几口气,才把那个笨重的据说是德国的乐器弄到院子中间,开始拿铁锤猛砸。他们好像对钢琴有一种特别的仇恨,不共戴天,边砸边欢呼。每砸一下,钢琴就抖一下,发出古怪的巨大的轰鸣。巷子里的人围着看热闹,无人多嘴。章大伯和章伯妈并排弯腰,接受批斗。章大伯的头发搞得稀糟,额头上两道血印子,给我留下深刻的记忆。还记得,章汀芳当时不在,不晓得她在哪里。

  很多年后,有个长沙细妹子,在美国盐湖城参加吉娜·巴考厄国际艺术家钢琴比赛,获少年组奖。这是个很有影响的赛事。评委里有个美国老倌子是著名钢琴教育家,他有点好奇,特意带了翻译到后台来问。你是中国哪里的啊?细妹子答:“我是中国长沙的。”老倌子稍有疑惑,可能不了解长沙是哪方宝地。又问:“你的老师是哪个啊?”细妹子答:“章老师,章汀芳。”老倌子就更疑惑了。他可能以为,全世界但凡优秀的钢琴教育家,没有他不认得的。他直接就到长沙来了,来见章老师章汀芳。其时章汀芳在师范学校教钢琴,高级讲师。师范学校于是一通忙,挂了欢迎横幅,贴出讲座海报,把老倌子安排到华天住套间。老倌子和章老师的会见倒是简单,翻译轻松得很,因为他们主要在琴键上谈。这个弹一段,那个对几小节,一来一往,有问有答,交流顺畅。老倌子还是有疑惑,问,对不起,我想知道,你的老师是谁呢?章老师说,我四岁学琴,家里帮我请的老师是个白俄,好像叫什么什么诺娃。老倌子这才哦——,心悦诚服。

  章老师早已退休,有合适的学生也愿意带。她不止一个学生得过国际钢琴奖。我有个同事,听说我认识章汀芳,那还得了,硬要把他侄女介绍给章老师学琴。我只好帮忙。开始章老师倒还笑容可掬,泡了茶,客套两句,说先看看侄女的手。这同事立马就夸侄女,说她音乐天赋非同小可,四岁就唱得张学友的《一千个伤心的理由》。章老师的脸“刷”就掉了下来,手也不看了,说,我年纪大了,累不得,再说我连《一千个伤心的理由》都没听见过,对不起啊。我在边上看着,不想做声。章汀芳是真的老了,不过,反正她还是好看。

宋元,1952年生,长沙人。1983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杀入重围》、散文集《为往事干杯》、随笔集《他们》、长篇报告文学《轻轻松松上哈佛》等。

【作者:宋元】 【编辑:黄能】
关键词:百样人生 钢琴 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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