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样人生⑬ | 宋元：练武术的吴达成

　　以前，文身绝对是件异类的事。我认识的有文身的仅仅一个，吴达成。他是我初中同学的表哥。同学在学校被欺负了，喊表哥来报仇。当然，也不一定真那么严重，可能正因为有个表哥，才有仇要报。那几个平常横着走路的高中学生在校门口被拦住了，同学指着说，就是他们。吴达成身体微弓，脚像抓紧了地，一步一步逼拢去，同时把袖子一圈圈往上扎。几位立马服软，点头哈腰，再三跟同学道歉——吴达成胳臂太粗了，袖子根本扎不上去。大家看到这戏剧性的一幕，觉得吴达成有狠。那时我们普遍佩服这种以一当十的人物，社会上流传着他们的神奇故事，一如今日之马云。然后就同吴达成玩熟了，继而才晓得他右上臂文有一个“武”字。一般情况下，那个字是不随便给人看的。字不大，间架收敛，符合他的性格，吴达成其实是个低调的人。“武”也符合事实，他确实长期练武。地点主要在天心阁。练南拳、八卦掌，或者弹腿。并没有拜师，全凭热爱，靠自己琢磨。据他讲，弹腿最有杀伤力，动作隐蔽，速度奇快，须臾间致敌于死命。你看，他说着，身体忽然平地蹦起，在空中飞出一腿，又急速收回，落地作若无其事状。果然身手不凡。

　　我年轻时常到天心阁玩，多半就是去会吴达成。我觉得练武好看。有回，我亲眼见吴达成跳到城墙上，双手伸开如大鹏展翅，飞越一个个箭垛，在墙头上健步如飞，看得我心惊胆战。要知道，几十米高的城墙，摔下去会丢命的。我觉得吴达成不但武功高强，而且人好，他几乎是谦和的，有如此本事，却还愿意和我们这些平常人玩，我因此尊敬他，虽然他也只年长两三岁。吴达成身形好看，宽肩细腰，皮肤黝黑，胸肌跟铁铸的一般。

　　吴达成家住天心阁下的古稻田，私房，门口有块空地。空地一边，他爸爸种了几兜花草，间得有香葱和大蒜，这可能和他爸爸是政府招待所的大师傅有关。然而，吴达成说，他爸爸从不进厨房，他妈妈负责搞饭。也许他爸爸平日菜做得太多，做烦了。况且他爸爸很少在家吃，因为他上班顺便就把饭吃了。空地另一边，摆副石担子，百十来斤，吴达成天天举重。两个磨盘样的石担落到地上，砸出嘭地大响，不明就里的人路过，会吓得一跳。吴达成有女朋友，小名斑鸠。那时候谈爱兴游马路，两个人经常游最热闹的黄兴南路，路人多要行注目礼，读过点书的可能还会想到“天作地合”这个词。吴达成魁梧，斑鸠小巧，吴达成跟斑鸠讲话，总要俯下身去，亲密而礼貌。不管他说什么，斑鸠都满脸的笑，真正是小鸟依人。双方家长也已经见过面，开始谈婚论嫁，只等吴达成出师了。

　　吴达成在圭塘的通用机械厂学徒，学车工。有次，我搞了几张电影票，印度电影《流浪者》，很难搞的票，那一阵，长沙城年轻人一开口就是：“啊——啊啊啊到处流浪”。我和同学去圭塘送票，门卫不准进，打电话喊他出来。吴达成接了我给的两张票，连连说谢谢。他穿套劳动布工作服，满身油渍，一点也看不出是个有武功的人。他还客气地送了我们一段路，路上讲的一句话，至今我还记得。吴达成说，可惜我没有机会读书，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我不想做这号冇得用的人。那是我头回去圭塘，感觉那里简直是乡下，远得没有名堂，脚都走痛了。

　　就在那之后不久，有天，吴达成觉得左脚痛。不晓得什么原因，也许是练功伤了筋骨？不确定。痛几天，严重起来，到医院急诊室留观。吴达成在闹哄哄的急诊室躺了两天，然后安静地死了。深静脉血栓？肺栓塞？没有定论。有定论又有什么用？总之，这样剽悍的一条汉子转眼没有了。他爸爸妈妈斑鸠三个哭得昏天黑地。送葬那天，吴达成妈妈不停地对天喊，“这样好的伢子，这样好的伢子”……我也有类似的想不通，同时非常震惊，深感人生无常。还想，吴达成这样刻苦练武，或许不只是爱好，他应该还有其他更大更远的愿望吧。

　　吴达成离开这个世界好多年了。

　　现在，文身都不能算事。我住的单元就有一个，二十多岁，很胖，步履迟缓，这个连坐电梯都喘过不停的年轻人，左手腕上，居然文着一个切·格瓦拉。

宋元，1952年生，长沙人。1983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杀入重围》、散文集《为往事干杯》、随笔集《他们》、长篇报告文学《轻轻松松上哈佛》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