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样人生⑩ | 宋元：一把手周欣然

　　周欣然是单位一把手。单位离东塘不远，具体是哪个不重要，我只讲周欣然。

　　他是那种丢到街上转眼消失的人，像一滴雨落进池塘。我认识他，是在贺龙体育馆边上的航模店。我一直对航海模型感兴趣，长期订《模型世界》，每页翻到，纸上谈兵没动过手。也许我内心装的不是航模，而是大海。我时常做关于海的梦，在汪洋上浪一通晚，早上起来头重脚轻。当时我在店里看一艘地中海三桅帆船，边上有人高谈阔论，听得出，都是行家，句句专业术语。实话说，那种情形下，我心里虚，自卑。正想走，有人朝我发话，这位同志也是玩航模的不？我没退路了，只好装，点着头说，一点小爱好，爱好而已。这样，我正式加入讨论，感觉像突然找到了组织。

　　那个拉我入伙的就是周欣然。单薄身材，穿浅色夹克，深蓝西裤，黑皮鞋，活活一个路人甲。后来我们经常见面，因为我在他指导下开始制作第一艘航模：北洋水师的福龙号鱼雷艇，参加过甲午海战的。周欣然很热心，告诉我，德国产的福龙号不复杂，适合入门级的航模爱好者，先易后难，是做任何事的规律。他讲话有条理，不像有的人，天上扯到地下。还告诉我，福龙号排水量120吨、1597匹马力，有三具鱼雷发射管，最快航速可达24节……这些其实我本就晓得，但还是送过耳朵听，显得谦虚。不谦虚也不行，那时他正在做美国尼米兹号核动力航空母舰，逼真到甲板上的F18大黄蜂战斗机的轮子可以转。这种级别的模型我根本不敢想，或者至少要先做个五年规划。我买一堆材料、工具，花小半年，把福龙号做了出来。周欣然看了说：“初次动手做成这样，很不错。”他表扬我。又提点小意见，说要是鱼雷发射管的盖子做成活动的就更好。这就是一般领导讲话的套路了，肯定加鼓励再加适当批评。那时我和他已经很熟，晓得他真的是个领导。

　　他的经历既平常又传奇。大学毕业分到单位，技术员，助理工程师，工程师，办公室主任，再就进领导班子，副职。升了官，他没什么感觉，横竖都是做事吃饭。那天，一把手，还有班子的其他几个同事，邀他一起去喜来登吃饭，还安排了麻将。周欣然说，我不去，我不晓得打麻将。大家都惊讶了，以为他不给面子，不相信他不晓得打麻将。特别是一把手，跟看错了人一样，满脸狐疑问：“那你平常搞些什么？”周欣然老老实实说：“做航海模型。”一把手半天没回过神来，感觉周欣然像外星人，还什么航海模型，莫名其妙。直到有一天，那位领导突然被人带走了。上级找周欣然谈话，要他暂且代理一把手，直到任命书下来，周欣然成了一把手。他还是没觉得和以前有多大区别。照样上班，照样下班鼓捣模型。

　　他住东塘。房子不大，霸蛮挤出一小间做工作室。我有时去他家请教，进门跟他老婆打声招呼，直接进工作室。这间小屋里弥漫了木材、胶水和油漆的气味，搁板上摆满完工的大小航模，模样各异，射灯照耀着，五彩生辉。周欣然被它们包围，低头操弄锯子、锉刀、砂纸，可以很长时间不讲一句话。即便讲，也细声细气，仿佛怕惊动了那些表面安静、内心狂放、向往惊涛骇浪的航模。有回看他用麻编一根缆绳，八股，按比例做非常细，反复多次也没成功。我说：“做两股编容易得多，别人又看不出。”他说船用缆绳应该是八股，结实。编一阵又说，“这是艘福船，戚继光平倭的主力战舰就是福船，当时的缆绳就是用麻编的，要是做现代船，缆绳就一定要用尼龙丝才对。”他对航模有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这个低头劳作、心灵手巧的人更像个工匠，不像是个握有职权的人物。我在这里感受到了今天这个社会难得的平和与沉静。有时，他老婆会推门进来讲几句话。通常以抱怨开头：“看罗看罗，屋里的钱都被他败到航模上头去了，不操一点心，崽还冇结婚咧。”又往往以庆幸结尾：“不过呢，也好，要不是这些鬼航模，搞不好他也捉进去了。”

　　老婆讲话时，周欣然屏声敛气做事，不赞同也不反对。他老婆就关好门，进厨房去了。她的菜搞得好，尤其梅菜扣肉，简直回味无穷。

宋元，1952年生，长沙人。1983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出版有小说集《杀入重围》、散文集《为往事干杯》、随笔集《他们》、长篇报告文学《轻轻松松上哈佛》等。